一份尘封数十年的手稿让79岁的王蒙回头打量39岁的自己,也让他思考在新疆度过的16年时光。他觉得今天的作家王蒙与那16年大有渊源。
“维族人有句极端的话:‘人生在世,除了死亡以外,其它都是塔玛霞儿(玩耍)!’”他说,“这样的人生态度,对我影响深远。”
“一条清蒸鱼找到了自己的中段。”
79岁的王蒙这样评价《这边风景》的发表和出版。70万字长篇小说《这边风景》写于1974年至1978年,当时王蒙正在新疆伊犁一个大队挂职当副大队长,劳动锻炼。2012年,王蒙的儿子王山与儿媳刘颋打扫北京的旧屋,无意中发现了这部尘封三十多年的手稿,送给父亲。王蒙重读旧稿,百感交集,“好比是79岁的王蒙看到39岁的王蒙”。
小说讲述的是1960年,新疆伊犁一个维吾尔村庄推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背景下的故事。“我没有把它彻底废掉,而是选择发表和出版,它是对上世纪60年代小说写作空白的弥补。人们在小说里能够看到那个时期的生活,政治运动再严酷,生活仍然在继续,能够消解‘左’的政治和‘假大空’,艺术和文学仍然在场,不可摧毁。”王蒙说。
2013年是王蒙“重要的大年”。《这边风景》出版之外,他还再版了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0月,在新书《王蒙八十自述》发布会上,他告诉读者,自己再婚了,妻子是《光明日报》资深记者单三娅。
与王蒙相伴60年的崔瑞芳去年3月去世。一年多之后,被铁凝称为“高龄少年”的王蒙遇到了新的爱情。王蒙不愿意自己的感情被娱乐化,干脆直接用写文章、上电视的方式告诉读者,新的爱情来了。在散文《明年我将衰老》中他写道:
“我跟三娅女士见面的第一分钟我就觉得就是她,有一种被秒杀的感觉——我们一见钟情,一见如故,她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生机的复活——三娅的到来是我的救助,不可能有更理想的结局了。明年我将衰老,而在尚未特别衰老之际,我要说的是生活万岁,青春万岁,爱情万岁。”
掏心窝子的认真
1963年12月,王蒙为拉开与当时政治中心的距离,带着老婆孩子去了新疆,先是在乌鲁木齐,后来搬到伊犁农村,在新疆工作生活了16年。在伊犁巴彦岱乡劳动锻炼的7年里,王蒙住在维吾尔农民家里,“同吃同住同劳作”,学会了维吾尔语和舞蹈。
新疆的生活对王蒙的写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文革”结束后,王蒙复出,写了一批以新疆为背景的小说,从而迎来了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至今,王蒙以新疆为背景的文学作品多达百万字。
王蒙把新疆当做自己的第二故乡,把在新疆的16年当成自己人生的中间部分。
“没有新疆的这16年,也不会有后来的作家王蒙。”
南方周末:我看了《这边风景》,很吃惊。完全是《金光大道》、《创业史》、《红旗谱》那种类型的作品,歌颂集体、人民公社、合作化。你为什么会选择在30年后出版这个小说?
王蒙:我是在1971年,38岁时写的这个作品,那时候我还在新疆伊犁的“五七干校”。我开始写了部分章节,几年时间里,我都在写它,一发不可收,写了70万字。
40年前的中国,在“文革”中,国家、社会都高度政治化,任何一本公开出版的书,都要看它的政治立场和政治倾向,《艳阳天》、《金光大道》是这样,《春潮急》、《西沙儿女》、《闪闪的红星》也是这样,都是按照当时宣传政策写的。
《这边风景》也不例外,它没有写到“文革”,但它的话语表达受了“文革”的影响,我无法超越时代,批判“文革”、挑战“文革”。在那个荒谬的时代中,我没有歌颂极左,还尝试批评极左、控诉极左,用毛主席起草的“二十三条”来批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的“形‘左’实右”。
“文革”结束,中国青年出版社想出版这个长篇小说,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改稿完成。但出版社考虑到小说背景是毛泽东批判刘少奇指导王光美主抓的“桃园经验”,和中共中央《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出台,在“文革”结束、改革即将开始的背景下,出版《这边风景》,在政治上显然很不正确,于是放弃。
我也试图挽救、删改这部作品,发表出版,但小说体量太大,人物达100个,不可能推倒重新来过,索性就尘封起来。40年后,王山和刘颋找到了手稿,非常喜欢,也让我有了自信。我觉得也到了可以淡化政治和时代背景的阅读时代了。去年你在北戴河采访我的时候,我正在校订这部作品,大概花了4个月的时间订正完,后来交给了花城出版社。
南方周末:很多作者,即使是写过这样的作品,也不会把它拿出来发表出版。重读作品,你为什么“百感交集”?
王蒙: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没有那个时候的王蒙,也不会有以后的王蒙。我不可能颠覆我自己,不可能对于年轻的自己打一耳光,那个我也是王蒙的一部分。
《这边风景》记录了我在上世纪60年代的生活,我39岁到47岁之间的人生,一条鱼的中段。在79岁的时候,我眺望到39岁时的我,我那个时候是多么有理想,多么真诚,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上山下乡,去边疆去偏远的地方,到劳动人民中去,到水深火热的一线基层去扎根,劳动锻炼自己,让自己脱胎换骨,成为全新、完美的革命者。
虽然今天来看是一部“过时的作品”,写到了当时“极左的东西”,有谨慎的“社会主义”与“修正主义”、“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你死我活的斗争,但小说更多的是记录了那个时期维吾尔人的生活风貌,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婚丧嫁娶,什么都写到了,人物鲜活,细节生动,而且从头到尾都是掏心窝子的认真,真情实感,这是我今天再也无法抵达的写作状态了。
我也受当时的影响,拿《这边风景》来说,这里面尼牙孜这个人物多少受赵树理笔下的人物“小腿疼”的影响;我笔下的“我”也受他的影响。浩然塑造过忠于人民公社集体经济的萧长春,我写伊力哈穆也受影响,但我笔下的伊力哈穆比浩然写的萧长春多了一点人间烟火。
为什么?因为在伊犁的少数民族,人性上更放开点。我当时去新疆就是这么想的,全国的阶级斗争,让人没有办法活了。新疆土地辽阔,山河处处,多民族的地方,文化多元,应该可以正常地生活。
南方周末:你通过一件粮食盗窃案,借一个维吾尔村庄为舞台,演绎“阶级斗争”的政治主题;另一面又是浓墨重彩的维吾尔人的日常生活、风土人情的描述,你怎么看这个矛盾和冲突?
王蒙:当年讨论我的小说《狂欢的季节》的时候,毕淑敏感触特别深,她讲到小说反映的历史时期:“对‘文革’的清算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未完成事项,它粗重地横亘在我们历史的道路和心灵的道路之上阴影绵长。极左的政治扭曲着人们的生活,反过来,生活本身消解极左的政治。”
不仅如此,《这边风景》的最大不同之处,是一面接受着某些“左”的公式,一面在沉痛地控诉极左,控诉对于人的政治诽谤与政治诬陷,它挖空了心思,做到了这一点。
我在伊犁基层看得很清楚。北京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当时两报一刊社论多厉害,但到了伊犁,到了伊宁县农村,影响力微弱,这儿完全无所谓。生活本身的力量是无敌的,再怎么搞极左,老公老婆还要一块睡觉,还要一块做饭的,父母还要打子女屁股的,吃喝拉撒睡要照常进行。生活一来,你说一大堆政治口号,喊一堆空话,有什么用?
怎么样才能活下去,这永远是工农大众面临的首要课题。要出工,要砍柴割草,伊犁冬天长,雪大,小半年天寒地冻,人要烧炕取暖,牲畜要吃草过冬。他们反复打扮自己家的小院,今天在这里搭一个棚子,明天在那里砌一个炉灶,后天拆掉原有的狗窝,大后天又挖掉果树下的小块菜地改种鲜红的玫瑰花——为的是活得更舒服一点。生活是不可能被政治和革命摧毁的,爱情是不可能摧毁的,文学是不可能摧毁的,世界是不可能摧毁的。
南方周末:《这边风景》引起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它是重新书写了“17年文学史(1949-1966)”的杰出作品;另一种认为它是40年前严格按照官方钦定模式投机写作的作品,除了文献学的意义外,毫无文学价值,根本不应该出版。你怎么看这个作品?
王蒙:也有学者拿《这边风景》和《艳阳天》、《创业史》做比较。过去所认为的“17年文学”,从“文革”前的文学到浩然的《艳阳天》结束,现在来看《这边风景》才是17年文学的真正结束之作。
我看到了《艳阳天》、《创业史》,我不糊涂,也想改变我自己的命运。写这个小说前,我细心研究琢磨了当时大红大紫的浩然、柳青,分析了他们的小说框架、结构、手法,后来写的《这边风景》。小说的故事框架尽量做到符合当时的政治的命题,或者称之为命题作文。
我写到农村的“阶级斗争”,写到伊犁的风景,写到维吾尔族的风情文化,记录了当时的生活风貌。从对人性和生活的描写来说,《这边风景》在我的作品里面,可以说是最具体最细腻最生动最感人的,它也是真正的文学。
我的作品绝对跟浩然不一样,绝对跟赵树理不一样,他们根本不可能写出像雪林姑丽和爱弥拉克孜这样的人物来。我在创作中,不得不考虑当时的政治背景,作品里也有政治口号和政治运动,但是我的小说细节、人物形象、人物性格与人物命运,都是文学层面的。
我的《青春万岁》,明显是歌颂革命,歌颂共产党,批判旧社会。可是《青春万岁》不够革命,没有写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学校里你写结合,除非让他们全退学。所以没办法,26年后才能出来。
《这边风景》更离奇,过左了,又是人民公社,还有阶级斗争,革命得太过了,现在才出版。我把人民公社的生活写得理想化,写得相对比较光明。可我也没有回避有些东西,开支很困难,没有现钱;人斗人,上上下下,风水轮流转;开会乱成一团,通知4点开会9点不一定开得成,有的人睡着,有的夫妻骂起来了。
因为我写的是生活,写的是人,男男女女,爱怨情仇,高低贵贱,写了汉族,满族,蒙古族,十几个民族,吃喝拉撒睡,柴米油盐酱醋茶,维族人怎么打馕,维族人怎么结婚,什么都写。几个农妇,张家长李家短,一块喝茶掰馕吃一边说话,煮茶的人流鼻涕落到茶里,擦擦鼻子给大家盛茶,喝茶人看到了:我肚子不能喝茶,只能喝白开水。这类细节,我很得意,现在写不出来的。
1983年,由王蒙小说《青春万岁》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1960年代,小说刚写完的时候,王蒙头上右派的帽子还没摘掉,小说审来审去不能出版。王蒙嗅到局势艰难,随后申请调去新疆。2013年,《青春万岁》再版。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只不过发生了一点误会
上世纪80年代初,王蒙创作了 “在伊犁”系列小说,描述他的新疆生活。这些小说写出了维吾尔人幽默、机智、豁达、浪漫的性格,生动表达了维吾尔人民的生存方式、思维理念、宗教文明和民族性格。
“后来许多年过去,有外国人问我:在新疆那16年里干了些什么?我开玩笑说,我在新疆读了16年大学的维吾尔语,预科三年,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博士后两年,就学会使用维吾尔语。”
南方周末:你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去新疆?
王蒙:我是被动的。我头上右派的帽子虽然去掉了,但我写的短篇小说发表不了,《青春万岁》审来审去不能出版,面临彻底封杀的局面。我在北京西山听了周恩来总理和周扬的谈话录音,开始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知道政治形势越来越艰难了,在北京我没有别的出路了,我想离开北京也许是一个选择。在和一些省市负责文艺的领导谈过之后,新疆作协秘书长王谷林当时就表示可以办理调动,安排我到《新疆文学》工作,我就这样去了新疆。
当时的乌鲁木齐,真的是很美。盛世才时期的南门大运银行还在,苏联援建的人民剧场也有气势,南门外的大清真寺也很独特。办公大楼的颜色都是橙红色的,大街小巷的商店招牌从右到左写的是维吾尔语店名,放的都是维吾尔歌曲,市民的房屋都是土坯做的,屋顶是清一色的洋铁皮。现在回想起来,那完全是一幅凝固的油画,只是没有保存下来。
南方周末:但你也有过另一种高调的解释,把去新疆归结于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王蒙:我并不以热烈拥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而著名,并不以动不动表态热烈拥戴、痛哭流涕而著称。但是我响应了毛泽东的号召。毛泽东要求文艺工作者到农村去,和农民在一块,脚上有牛屎,脸上不干净,要脱胎换骨。我在新疆一呆十几年,在一个少数民族的地区,和维吾尔农民一块,同吃同住同劳动,一间屋睡觉,日常生活用维吾尔语言和他们交流。哪个作家能做到这一点?没有!
南方周末:你到了新疆,开始是在乌鲁木齐,后来又怎么下到了伊犁,去农村当副大队长?
王蒙:把我派到伊犁,是当时自治区党委的意见。自治区党委分管文教的书记林渤民,对于我个人印象都不错。他们觉得王蒙是一个犯过严重错误的人,虽然帽子已经摘了,已经回到人民的队伍来,但是不能从事文艺工作。王蒙放在乌鲁木齐变成一个大的政治斗争目标,弄得他们都很被动,后来就干脆派我下生产队搞训练班,结果被人家“四清”训练班退回来了,理由是王蒙政治成分不好,怎么有资格到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
1965年4月份,乌鲁木齐雪化完,我就去了伊犁,住到了第一生产队阿卜都热合满·努尔家的厢房里。当时新疆农村里面伊犁条件最好,我去那里至少不会饿肚子,能吃饱饭。这个还是人道主义的关怀,没有惩罚的意思,北京已经惩罚过了。我可以把家属带过去,过正常的家庭生活。工资自治区文联照发,还可以在那里兼任大队级的副职,对我这个已经开除党籍的人,已经是非常好的待遇了。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也离不开体制,没有革委会介绍信,没有任何地方敢收你住宿,没有全国粮票,有钱没得吃饭,只能白白地饿死。你能有别的选择吗?离开体制就等于死无葬身之地。
南方周末:《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毛泽东点名表扬,然后又突然成了右派,被开除党籍,贬到新疆农村。你不委屈吗?
王蒙:没有这个念头。说实话,从我自己主观上,我没有要和体制站在对立面,因为我觉得新中国建立起来本身很好的。如果说有人年纪大了,犯错误很正常。像毛泽东讲的那些话,知识分子要“经风雨见世面”——风雨就是群众运动的大风雨,这个世面就是群众斗争的大世面,听着我觉得有道理。只不过发生了一点误会,或者这个政治上的不幸是一个过程,还是会向好的方面转换的。
1965年,王蒙初到伊犁。在那里,生活消解了政治。严酷的运动并不影响新疆人继续房屋私有、自由买卖、喝酒、宰羊、唱歌……王蒙被新疆庇护了16年,“文革”结束后,写了一系列以新疆为背景的小说,迎来文学创作的第二个高峰。 (人民出版社 供图/图)
除了死亡,都是塔玛霞儿
新疆的16年生活,让王蒙再不是那个北京单纯的“少年布尔什维克”。革命的理想和激情崩溃后,王蒙发现了日常生活的可贵和温暖,养猫、养鸡,下厨房做酸奶做奶油炸糕,甚至自制麻将,和政治保持了疏离。
在“文革”处境下,知识分子的选择空间非常小,“张志新他们说了一些不同的话,后来遭到了杀身之祸,我想这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干脆不闻不问做所谓逍遥派,还有一些人在范围之内,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学一点东西。‘文革’当中我在写作上的时间,远远没有放在我研习维吾尔语上的时间多。”
在《狂欢的季节》末尾,王蒙不无感慨地写道:“革命需要世俗,需要考虑普通人的生活需要,革命不可能是全社会人人都参加的事情。不能要求人人都是崇高的理想主义者,历史、革命最终的落点都是日常生恬,革命者要理解和尊重普通民众的生活,而不是将之改变。”
南方周末:1979年6月,你离开新疆,坐火车回北京时哭了。16年的新疆生活,究竟给了你什么?
王蒙:新疆庇护了我,保护了我一家,平平安安。底层老百姓生活里来的智慧,也让我一辈子受用。那么严酷的政治运动,巨浪的影响力扩散到新疆基层,就剩下一朵小浪花了。那么严酷的“文革”、人民公社、集体制、合作化,也没有改变房屋私有、自由买卖。维族人的婚礼,按照政府的集体仪式办完了,回到家晚上一定会按照维吾尔民族传统婚礼规矩再来一遍,喝酒、宰羊,唱老歌跳舞。这些事情,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会相信。
比如当时生产队长开长会,说县里开了三级干部会,今年夏收最重要,牵扯到反帝反修,还有批判刘少奇,夏收期间一律不许回家,所有的劳动力都要住在地里吃在地里。维族老百姓都鼓掌说好,坚决落实!第二天,没有一个人带被子住在地里。我夫人所在的中学搞“三反五反”,宣传队要求老师们集中学习住宿,当时维族老师都表示坚决照办,第二天没有一个维族老师带铺盖。几天坚持下来,硬是把学习班拖黄了。
又比如生产队长开会时讲,现在苏联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底下农民嚷嚷:“别废话的,到底让我们干什么?让我们修大渠,还是浇小麦?别在这儿说空话。”农民不怕,他已经最底层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最多送劳改队,有的人马上说,劳改队吃得比咱家好。生产队长没办法。
在新疆,生活本身消解了政治,人的生存不可能用政治口号解决。政治没有消灭日常生活,民族文化也没有被改造消灭,大地还是大地,人还是人。
伊犁每年打麦子的季节,当地人绝不给牲口戴上拢嘴,汉族人看着就特不习惯。有时候,马一口把好多麦穗都咬进去了,消化不了,屎拉出来全是麦粒。可维吾尔族农民说:“这是真主给它的机会,一年就能吃饱这么两三个星期。我们为什么要管它呢?”上级检查的时候,他们赶紧把铁拢嘴给马戴上,领导一走就拿下来了。
维吾尔人喜欢说一个词:塔玛霞儿,大约相当于“玩耍”的意思,有一种自然而然、随遇而安、走哪算哪的人生态度。维族人有句极端的话:“人生在世,除了死亡以外,其它都是塔玛霞儿!”这样的人生态度,对我影响深远。
南方周末:你学维吾尔语花了多长时间?
王蒙: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就可以和当地维吾尔人简单交流了,能够一起聊天。熟练地掌握,应该是在两年以后。除了劳动和家庭团聚,我其它时间就是学习维吾尔语言,读维吾尔语言版的《毛泽东选集》,唱维吾尔语的颂歌。所有和维吾尔语言相关的书籍,当地农村家庭有的,苏联出的维文小说,我都读。鲁迅的《呐喊》、《彷徨》,高尔基的《在人间》,都有维语版的。
我那个时候看了很多书。1986年,我第一次去美国,费正清还活着,我去看望他,我说他那本《美国与中国》,我看了特别有兴趣。他不相信,“你上哪里看去?”其实是1971年,他那本书作为反面材料使用,我才看到的。这个世界很奇怪,在最严厉的控制之下,有时候会出现一些窗口,或者是漏洞。
在日常生活里,特别是和维吾尔朋友们一起喝酒,那是更好的学习场合。不管什么时候,抓住任何机会我都用,我也把汉族的许多故事用维语讲给维族群众听,从而赢得了他们的友谊和信任。很快,在生产队的会议上我也能够用维语表达了,当地群众非常欢迎,还要给我评“五好”队员。
南方周末:那时候汉族干部和维族群众的关系怎么样?
王蒙:我刚刚到新疆去不久,采写了《春满吐鲁番》、《红旗如火》等一系列散文和报告文学,拜访了如今已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的吴明珠。她在新疆工作了一辈子,教维吾尔群众种西瓜、甜瓜,是新疆甜西瓜育种事业的开创者。我还认识一个从北京农业大学毕业的兽医,在牧业大队干了一辈子,随同牧民们在草原上四处迁徙,为他们的牲口治病。
在当时的体制下,干部真心实意帮助维族群众。大家有苦一起吃,有活一起干,吃住也没有太大差别,贫富相差不大。王震在新疆主政时有这么一条政策:进入新疆的干部和战士,学会维吾尔语,通过考试的,行政级别一律提一级,这个不得了。
这样的政策,让干部和官员沉下去,能够和当地老百姓交流沟通,促进彼此的感情和友谊。今天,还有多少干部能够做到这一点?
南方周末:今天的援疆工作你又怎么看?
王蒙:当时毛泽东主席说,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是我们事业的基本保证。内地的人到了边疆,都是带着好好干活发展边疆(的愿望)去的。当时苏联也提倡年轻人到农场去工作,发展远东和西伯利亚地区。我年轻的时候,还唱一支苏联歌曲《到远东去》,和我们当时到西部去的背景完全一样。
当年条件那么艰难,环境那么艰苦,干部和群众都能够和当地的老百姓打成一片,现在经济条件那么好,资源多,硬件条件也好,老百姓的日子也比几十年前好过多了,为什么干部群众关系、民族团结还不如当年那个时候?这里当然有三股势力破坏的问题、对敌斗争的问题,同时肯定是我们的工作还有不到位的地方。
这些年,中央让各地政府支援新疆发展建设,力度很大,建设了很多项目,从城市到乡镇,高楼大厦。医院、学校、剧院,去的人很多,花的钱不少。当地政府的评价非常高。但我提个小小的建议,咱们做了那么多项目,能不能直接帮助当地的老百姓?比如,内地人去新疆工作,能不能本地化一些,吃些羊肉吃些馕么,至少不用自己带厨师去吧?能不能不带自己的企业,多给当地人一些打工的机会,让他们切身感受到社会发展、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多和他们沟通交流,增进友谊,民族融合就不是空话,矛盾自然就会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