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1969年2月我们在巡逻中测到了零下41度的低温。在板房沟沟口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马圈闪现出一点亮光,我们马上将其包围。为了听清楚里面的动静,一个知青将皮帽子的“耳朵”撩起来也就是几分钟,等回到家才发现他的耳朵冻坏了。躲在空马圈里的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让酷寒弄乱了心智的南方支边青年,在我们包围喊话的过程中,他硬是用双手挖开了冻得如同石头的羊粪,将随身带的钱与粮票藏了起来。可他的双手全都残废了。
本文摘自《黑戈壁(新疆探险与发现丛书)》,作者:杨镰,出版社: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
提起1969年巴里坤、伊吾草原的初冬,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砭骨苦寒。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我与黑喇嘛初次相识。
1968年3月,包括我在内的、来自北京的108个知识青年抵达了新疆哈密的军马场。那时的北京是什么样子,我们这些老三届知青作为亲历者终生都不会忘记,而未曾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六七十年代以后出生的人,你说得再形象,他也难以理解,所以可以略过不提。来到军马场,实际那未尝不是解脱。
母校人大附中建校五十周年的校庆活动时,一个在我们之前去了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同班同学对我说:“听说,咱们学校去军马场的,你马骑得最好。”
我听了一愣,说:“我已经忘了怎么骑马了。”
我最怕这类“最”。什么叫“最好”?哦,首先,什么叫“好”?不过,我确实是所有到军马场的知青当中第一个上了马群,最早成为草原新牧民的。
1968年8月,我在军马场十连(地名叫“青疙瘩”)成为牧工。十连只有一群军马,那是一两岁的公马驹群。当时的知青,想上马群成了时尚。既然从北京来到新疆的马场,当然要有点特色。而跃马扬鞭,作新牧民,谁不向往呢?
从上了马群,到1971年这两年多,是我一生中的痛苦时期,至今想起来还要为之脸红。可以说,除了偷鸡摸狗,那个年龄段的年轻人会犯的错误,我都犯过。夸夸其谈到找不着感觉,志大才疏使人厌烦,懒得一个星期不洗脸不洗脚还自觉挺酷,虚荣心使一个原本好学向上的年轻人,看上去如同备着马鞍子的骆驼。
幸亏我年轻。幸亏我有一个什么毛病也没有的“对班”。
军马场的马群,分为放牧马驹子与骒马两大类。骒马群,是生产母马群,在成活率第一的年代,骒马群是军马场的重中之重,而马驹子群,只要不死马,不丢马,几乎没有人过问。一群马,由六个牧工组成一个放牧班,六人再分成三个组,每组两人,负责放牧24小时。在这24小时之中,即便天上下刀子值班的人也必须跟随着马群在戈壁草滩游牧。三天一轮换。同组的两人叫做“对班”,除了对班,在马群、在连队,你可以不与任何人交往。
我的对班老裴是真正的老牧工,已经结婚生子,但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是来自甘肃高台的“盲流”--20世纪60年代的饥馑时期放弃了家园,“自动”来到新疆。一上马群,我就不喜欢他。他大字不识,却是放牧班的副班长,领着我们早请示晚汇报,一本正经翻到《毛主席语录》第15页,却背诵“老三段”。他的个子比我矮一头,但他从来不仰视人。我们两人冲突不断,可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并不因为刚刚跟我大吵一架,就不再帮我打扫马圈了。也从不会为了我不愿意听,就将话咽在肚里
时间稍长一些,他的长处就显露出来:关于马,关于军马场,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我从他身上学到的,都是潜移默化的。特别是:从不轻言放弃;遇事能拿出办法来,这两点我必将受用终生。最终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只有一米六高的文盲,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什么叫西部,我就是从他那张粗糙的脸上读到的。
我在一些小说中写过军马场的放牧生活,那里面的老牧工,老班长,都是以他为原型,可在小说中,他却是一个人高马大、快步如风、循循善诱的智者。前后我和他一起放了三年的军马。放的都是即将输送到部队服役的马驹子。
放牧马驹子,关键是要把马群“圈”牢。
骒马当然不会乱跑,它们不是怀着沉甸甸的马驹,就是带着趔趔趄趄的马驹,而且,每十来个骒马,就由一位“副班长”“管理”--英俊潇洒的儿马(种公马)的责任就是照顾它的十几房“妻妾”。马驹子,则全靠我们了。每次当班,一般要数两次马。数马是绝活。不信你试试。马不是人,可以点名;马也不是树木,一动不动戳在那儿等你去统计。在草原上实地统计运动中的马群,除了需要精神高度集中,还需要耐心。而这两点都不是年轻人的强项。数得数字多了--这也是常有的事,你得找出混进来的马是哪匹;可数字如果不够,天就变了。也许你已经计划好,明天下了班去场部松树塘洗个澡、到邮局看看有没有新从北京寄来的包裹,也许你打算到女子放牧班或连部会会女知青们,显摆显摆你的新毡筒(毛毡制的靴子),也许你想到附近的天山公社或前山牧场小卖部买点日用品,你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刷牙了。但只要马的数字不够,在你当班时丢了马,一切便不同了。除了及时找回在自己班上丢的马驹子,没有别的选择。
丢马的原因有无数种,可能是跟着从附近路过的别人的马走了,可能是闻到了骒马的气息追踪而去(至今我一想到马驹子闻骒马马粪的情景,还情不自禁要失笑),可能是玩得开心忘记了归队,可能是遇见了狼或猞猁为其驱赶,也可能是因为体质较弱掉了队……对于放马的人,谁当班时少的马,谁负责找回就行了,没有人再顾及其余。
我在马群上的第一课,就是找马。几年间为找马,我和对班老裴走遍伊吾、哈密东部的隐秘山乡和古老绿洲。说也奇怪,跑失了的马驹子,几乎没有往西、往南跑的,不是北山就是东山。过了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年为了找马,为了消磨马群的空闲时间到过的许多地方,仅仅记录下地名,都足以使了解20世纪丝绸之路的变迁与兴衰的人惊叹不已:上马崖、下马崖、大石头、梧桐窝子泉、沁城、小堡、庙儿沟、穆孜里克、板房沟、大熊沟、克音、谢别里克、盐池……
1968年与1969年之交,我们就是在找马与战备的双重紧迫中度过的。
马丢了,如果在一周内找不回来,就只有靠运气了。真正找不回丢失的马匹了,是很少见的事。1969年元月底,我们放牧的马群被部队接走了。两个月之后,才能安排新的马驹群给我们放牧。可才放松了不几天,整个马场就进入了戒备状态,那气氛紧张得使人喘不过气来。作为一个普通知青,我们当然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如此惊师动众,只是间接听说与一个叫做“黑喇嘛”的土匪卷土重来有关。从此以后,直到“林彪事件”,离边境不远、填补地图空白的军马场,总是处在一个一个的战备情况里。
除了突然而来的紧急情况,1969年的春节前后,巴里坤、伊吾以及哈密县的东北部,又为寒流席卷。
不久前,我在前些年新编的《巴里坤县志》中查到,这一带的极限低温,是摄氏零下39.6度,测量地点是军马场的场部松树塘。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1969年2月我们在巡逻中就测到了零下41度的低温。
——哦,那真是砭骨酷寒。在戒备期间,一次,军马场的民兵受命出动,搜索北山的几个大的山沟。返程中,夜色浓重,突然在板房沟沟口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马圈闪现出一点亮光,我们马上将其包围。为了听清楚里面的动静,一个知青将皮帽子的“耳朵”撩起来也就是几分钟,等回到家才发现他的耳朵冻坏了,肿得像一个乒乓球。我摘掉手套揪着马鞍的前鞍桥下了马,手指居然被铁鞍环黏住了,硬撕下来一层表皮。原来,躲在空马圈里的不是坏人,而是一个让酷寒弄乱了心智的南方支边青年,想跑回四季如春的老家,遇见我们以为见到了土匪。在我们包围喊话的过程中,他硬是用双手挖开了冻得如同石头的羊粪,将随身带的钱与粮票藏了起来。真相大白了。可他的双手全都残废了。哦哦,伴随那洞彻骨髓的寒冷实际是一种无力抗拒的恐惧。如果说,新疆有寒极的话,那它当然是在东天山的北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