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月中旬和馆中几个领导同志一同调去集训的,因身体关系,上星期被
调回来参加学习。回来后,看过三半天大字报,才明白馆中文化大革命运动,在
中央派来的工作组正确领导下,已搞得热火朝天。像我这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诸同志好意来帮助我思想改造,就为特辟专栏,写了几十张大字报,列举了几百
条严重错误,我应当表示深深的感谢。因为首先想到的是,一切批评总在治病救
人。我若真是牛鬼蛇神,自然是应当加以扫除的。
范曾
但自然也感到十分痛苦,巨大震动,因为揭发我最多的是范曾,到我家前后
不会过十次,有几回还是和他爱人同来的。过去老话说,十大罪状已够致人于死
地,范曾一下子竟写出几百条,若果主要目的,是使我在群众中威风扫地,可以
说是完全作到了。事实上我本来在群众中就并无什幺威风,也不善于争取任何威
风,只想在毛主席领导的新中国,平平实实做一个文物工作者。前十年,我的工
作主要是在陈列室和库房里,就是最好的证明。痛苦的是若照毛主席所说,凡事
应当“实事求是”,来作一点解释,我的神经和心脏实在不许可。因为目前低压
总在一百一到一百二,高压在一百九到二百左右。我说这个数字,年青同志目下
是不会明白的,因为缺少实践经验,到将来衰老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只举一个例就够了,即范曾揭发我对群众最有煽动性的一事,说是丁玲、
萧干、黄苗子等,是我家中经常座上客,来即奏爵士音乐,俨然是一个小型裴多
菲俱乐部。这未免太抬举了我。事实上丁玲已去东北八九年,且从来不到过我家
中。客人也十分稀少,除了三两家亲戚,根本就少和人往来。
来的次数最多大致便是范曾夫妇,向我借书主要也只有你夫妇。你怎幺知道
丁玲常来我家中?这究竟是怎幺回事?别的我就不提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对范
曾同志十分感谢,因为他教育了我,懂事一点,什幺是“损人利己”。可说是收
获之一。
至于其它同志对我的种种揭发批评,我在此再一次表示诚恳的感谢。说得对
的,都要一一加以虚心考虑,坚决改正。
有不对的,也值得我深深警惕,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善于对待批评和自我批
评。我们在一处共事,虽说相处已十多年,表面相熟,事实上并不相熟。主观上
我已够小心谨慎,非常怕做错事,总还难免会犯或大或小的错误,以至于比诸同
志所说严重得多的错误,我深信是能一一改正过来的。
至于对馆中的事情,领导上面的矛盾问题,我历来是不大明白(略)。同时
也让像我们这种从旧社会来的臭知识分子,假专家,假里手,把灵魂深处一切脏、
丑、臭东西,全部挖出来,得到更彻底的改造。在这个大革命时代,个人实在十
分渺小,实在不足道!求世界观的根本改造,一定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在
“用”字上狠下功夫,个人一点点知识,也才会有使用机会,且不至于像三十年
前从事文学创作时那幺害人,误己!
文:沈从文(写于1966年7 月,摘自《沈从文别集·顾问官》)
沈从文
1902年12月28日-1988年5月10日
原名沈岳焕,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小说家、散文家和考古学专家。
生于中国湖南省凤凰县(今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他的父系为贵州铜仁
滑石苗族乡苗族,祖母是湖南凤凰苗族,母亲是熟苗(汉化了的苗族)。
附:
诺贝尔文学奖终身评审马悦然认为沈从文是1988年中最有机会获奖的候选人。
1988年,他曾向中国驻瑞典大使馆文化处询问沈从文是否仍然在世,大使馆
回答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马听后顿觉悲凉!
其实言语之时,沈从文先生刚刚离世。
图:沈从文墓
沈从文墓位于他的家乡湖南省湘西凤凰东郊南华山的听涛山中。
墓碑是一块南华山的玛瑙石,正面上的铭文,是由其遗孀张兆和从沈的遗作
《抽象的抒情》中,
选出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图:墓碑正面上的铭文
墓碑后镌刻着妻妹耶鲁教授张充和女士寄来的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碑文均由雕塑家刘焕章教授按照沈从文和张充和两人手迹所镌刻。
墓碑对面的坡下,立有一块水泥板,上面刻有沈从文表侄黄永玉夫妻的悼文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2003年,沈夫人张兆和女士去世。她的骨灰于2007年5 月18日移葬于此。